1985年,是劉銘傳擔任台灣首任巡撫100週年,安徽省將舉行劉銘傳學術研討會。為了做好參會的準備,我到安徽六安一帶劉銘傳活動的地方搜集他的遺跡、遺物和民間傳說。一天,來到六安張店探尋他的啟蒙老師和高參劉盛藻故居,不料,故居早已易主,村民們已經把他淡忘了。可是,卻饒有興趣地講述一位熊聖人的故事:
熊聖人的故事
說的是熊聖人在台灣做知府,老百姓向他報告災情,說「禾苗都被蟲吃掉了」。熊聖人問:「是天上飛來的蝗蟲嗎?」百姓說:「不,是從海裡游上來的。」熊聖人奇怪了:「有這等事?」他邁開雙腳到災區現場去看一看。不看還罷,一看,忍不住又驚又喜:驚的是禾苗確實是被咬得斷頭缺尾,損失慘重,喜的是哪裡是什麼害蟲,分明是活蹦亂跳的鯤子魚嘛!又能吃,又能賣,是送上門來的厚禮呵!
熊聖人大喊:「站著幹什麼?趕快捉呀!」百姓動也不動。有的說:「它是神蟲,不能捉!捉了,要受到神的懲罰的!」有的說:「蟲身上有毒,不能吃!吃了,全身要腫的。」熊聖人哪裡相信,當即叫廚師捉了幾條鯤子,剖洗乾淨,煮熟,放上油、鹽、生薑、蔥、蒜、醋,當著官員和百姓的面他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, 並請大家都來嚐一嚐。膽大的看熊聖人帶頭吃了,也端起碗來,吃著說著:「味道不錯!真鮮!」連魚帶湯吃喝精光。有人說著風涼話:「別圖一時咀痛快, 身子不痛快的日子在後頭哩!」
幾天過去了,沒聽說一個人身上發了腫, 更沒聽說有人遭受什麼神的懲罰。有位當地醫生說話了:「你們放了生薑,生薑解毒,當然香辣可口,味道好吃又不腫嘍,可是我們吃不起呀!」熊聖人又納悶了,部下告訴他:「台灣不產生薑, 生薑跟金子一樣貴,大戶人家遇到高貴客人,才切兩片生薑招待,老百姓別說吃, 連見都沒見過哩!」熊聖人哈哈一笑。趕忙派人回到家鄉,在六安、舒城一帶生薑產區收購了幾船生薑,又聘請幾位種薑能手,一同回到台灣。
船靠岸時,碼頭上的人看到滿載生薑的船隊都驚呆了,探聽老闆是誰?這回要發大財了。熊聖人一兩也不賣,召開會議,把生薑無償地分配給各縣,叫他們聽從種薑師傅的指點,教老百姓學會種植,從此台灣有了生薑,蟲災沒有了,迷信破除了,家家又能吃到廉價的山珍海味,熊聖人的大名就這樣傳遍了台灣,也傳遍了他的故鄉六安。
保台英雄驚現熊大樓
由劉巡撫牽出熊聖人,又多一位與台灣歷史有關的重要人物,我喜出望外,沿著村民們指點的熊聖人後代居住不遠的熊大樓。那是個幾十戶人家的村莊,大片草屋中夾雜著一些破舊不堪的磚瓦小平房,沒有看到樓。從村邊的一口口大塘和村內殘存的條石通道看,這裡確曾有過輝煌歲月,現在已景物全非,熊大樓名存實亡了。
熊家傳人熊宗徽,60來歲,住著幾間光線不足的老屋,純厚的農民氣質,見了我露出滿面笑容,說:「熊聖人,就是我的祖先,做過台灣知府和台灣兵備道,人們也稱他『熊道台』,我是他的六代孫。」
他沒有多談,便從後房裡捧出一幅畫像和一部家譜來。畫像為全身坐像,宮筆彩繪,色澤鮮豔,高約1.5公尺,頭戴大紅頂,身著龍翔鳳舞的補服,身材魁梧,勃勃英姿中又有幾分和善與雅氣,我意識到他就是熊道台。家譜是百年老譜,紙已發黃,非常罕見。我大吃一驚:「這些珍品你是怎麼逃過『十年浩劫』的?」熊宗徽笑了:「我家老屋的屋頂是夾層的,我把它藏在夾層裡,人不知,鬼不覺。」當然這也與他腰桿子硬梆、敢擔風險、頂住「橫掃一切」的狂風暴雨大有關係。
從譜裡我瞭解到熊道台是一位了不起的抗英保台的英雄!他比劉銘傳大58歲,早50年入台,在台灣任職多7年。熊道台的葬地距劉銘傳故里僅20公里。
他原名熊一本,字以貫、號介臣(1778~1853),住在六安城內著名的大梓樹熊家。他考中進士,當過刑部官員,平反了許多冤案。1834年,渡海入台,擔任福建省台灣府知府。那時台灣只有一個台灣府,管轄台灣、鳳山、嘉義、彰化四個縣和淡水、噶瑪蘭兩個廳,實際上管轄著高山族地區以外的台灣島。
鴉片戰爭時期,英國艦隊多次進犯台灣。領導這次抗英保台鬥爭的主將為台灣兵備道姚瑩,總攬全局;總兵達洪阿負責軍事,指揮作戰;知府熊一本,籌備軍餉器材,組織民兵支援前線,肅清奸細鞏固後方。他們三人擰成一股繩,屢戰屢勝。
1841年,英國艦隊首次進入基隆海口,開砲轟擊二沙灣砲台,他們都親臨前線,奮起抵抗,開砲還擊。副將丘鎮功手發一砲,打斷敵艦的桅杆,繩索盡斷。敵艦失去控制,隨浪漂出海口,又被浪推入口內,觸在礁石上,艦身解體,士兵落水,淹死無數,我軍乘機駕船活捉俘虜130多人。
1842年,有三桅敵艦拖帶舢板在大安港外遊弋,見我岸上旌旗招展,不敢進港。他們設計誘敵進入港內擊之。熊一本密令漁船上召募的廣東人,駕小船出海,用廣東話與敵艦上的廣東漢奸對話,說只要給我錢物,我願給你們導航,從土地公港登陸。敵艦信以為真。土地公港地形複雜,暗礁密布,敵艦很快觸暗礁擱淺。熊一本又派善泅水的人鑿穿敵艦,我軍乘勢進攻,生俘18個白人、1個紅毛人、13個黑人、廣東漢奸5人。
他們用一天500里的速度向朝廷告捷,道光皇帝龍顏大悅,在「杖殺內應」四字旁邊用朱筆批了「是極」二字。對這批俘虜怎麼辦?渡海解送到褔建?條件不允許;長期監禁?敵艦為了營救同類,會不斷地集結力量進犯台灣;只有先除掉內患,自己才能立於不敗之地。於是他們報朝廷批准,除顛林等9名英軍頭目和兩名漢奸外,其他沒有病死的130多名俘虜全部就地處決,以絕後患。他們三人因戰功卓著,朝廷一一記功授獎,熊一本加三品頂戴、雲騎尉世襲職位。
鴉片戰爭,因主戰派林則徐、沈葆楨被革職,穆彰阿、琦善、耆英、怡良等主和派屈服於英國的壓力,簽訂了第一個喪權辱國的《南京條約》。台灣遵約歸還了9名英軍頭目。英艦司令在艦上設筵席,邀請姚、熊二人赴宴,握手言和。鴉片戰爭至此算是劃上了句號。
不料洋人又節外生枝,說什麼英軍不是被打敗的,是因為艦艇觸礁,士兵落水被俘的,姚瑩他們是集體冒功,殺害俘虜,欺騙朝廷,向閩浙總督怡良提出無理交涉。台灣是隸屬於褔建的,依照慣例,台灣上報朝廷的公文應由褔建怡良轉報才是。可是在戰爭時期,朝廷授權台灣直接報告,不必經過褔建,以免貽誤軍機。怡良眼看台灣戰績輝煌,譽滿朝廷,自己無尺寸之功,不禁眼紅,妒火中燒,聽到洋人告狀,正中下懷,立即討好洋人,誣告姚瑩等冒功殺俘,欺騙皇上,要求嚴懲。昏庸的道光皇帝,將姚瑩、達洪阿革職查辦,姚瑩被囚車押送京城,琅璫入獄。舉國上下強烈反對,姚瑩坐了12天牢,朝廷被迫把他無罪釋放,貶往四川。直到1851年,咸豐上台,姚瑩才完全平反,提拔重用。
在姚瑩蒙冤的時候,熊一本的花翎頂戴、雲騎尉世職也被撤銷。為了穩定台灣局勢,1843年,他接替姚瑩擔任台灣兵備道兼提學使,恢復了雲騎尉世職。他四次主持台灣考試,選拔真才,在部試中多人獲勝,使台灣文風大振。他積極反映台灣的激憤民情,為姚瑩鳴冤叫屈。他綜觀全局,把獲得洋人的動態,制定出國家的全面戰守之策,請怡良轉報朝廷,有備無患,被怡良束之高閣,令他憤憤不平。1847年,他年登70,告老還鄉。
他在台14年,保障了台灣安全,維護了社會穩定,著力撫番,開墾荒地,興利除弊,發展經濟,對台灣的教育與風化尤為關注,贏得了「熊聖人」、「熊夫子」的美譽。
他有四個兒子:家幹,家麟,家興,家儀;隨父親去台灣的是三兒子家興。家鄉人追隨他渡海入台的很多,其中在台灣戰死、病死的就有40多人,他在台灣首府台南近郊購買墳地,集中安葬,一一豎碑。當離開台灣回鄉時,他親自到墳前祭奠,揮淚而別。
返回故里後,他猶繪《田間仗劍圖》以示烈士暮年,壯心不已。1853年,在六安病故 終年75歲。
「鴻門宴」上的禮品
熊宗徽又告訴我一莊鮮為人知的「鴻門宴」的故事。
「宴無好宴」,這是中國人非常耳熟的一句話。英軍司令官邀請姚瑩、熊一本到軍艦上宴會,會是怎樣的一種狀態呢?他們與洋人除了砲火較量以外沒有打過交道,洋人習性如何?誠信怎樣?一無所知,況且還有殺俘的情結。去吧!對方會不會擺下「鴻門宴」進行報復?謝絕吧!又示人以弱,有損大清國的風度。去與不去,如何去,他們不得不有一番周詳考慮。姚瑩想多帶武裝警衛,熊一本認為在英國軍艦上,完全處在他們的掌控之中,警衛再多也無濟於事,反而增加他們的疑慮;英國是西方大國,中英雙方既然達成和平協定,如果他們出爾反爾,玩弄陰謀詭計,必將為天下人所恥笑;如果我們臨危不懼,堅貞不屈,則可以張揚我大清國的國威。
屆時,姚、熊二人身著朝服,幾名隨從都赤手空拳,大氣堂堂,昂首闊步的登上英人巨艦。英艦官兵列隊歡迎,齊聲高呼,震得海水都浪花翻滾。隨從聽不懂什麼意思,不免心情緊張,頭上冒汗,他倆神態自若。英艦官兵看到熊一本的偉岸而健美的體魄嘖嘖稱羨,說:「中國大皇帝守臣好狀貌也!」
宴會時,隨從發現有位水兵眼睛神不斷地緊盯著熊一本,兩手不停地蠕動,心裡高度警覺,輕輕走近一看,乃是水兵用粘土正在給熊一本塑像,他自笑虛驚一場。宴會結束,客人告辭,水兵行個軍禮,當即把塑像獻給了熊一本。
熊一本一直把塑像作為珍貴的紀念品收藏,離開台灣時帶回家來。他的後代把畫像和塑像作為兩件傳家寶精心保護。畫像藏在屋頂夾層裡,每年春秋兩季,都把門關起來,將畫和譜在院子裡晾曬一番,防止蟲蛀與黴變。塑像是站著的,一尺多高,圓臉,長長的鬍子,跟畫像的臉龐一模一樣。因是按照熊一本的真身塑造的,見到像就如同見到了祖先,子孫們都奉為神像,陳放在香火櫃上,向他燒香、磕頭。有次燒香不慎,香火倒在塑像上,把鬍子燎掉一點,全家人連忙叩頭向祖先請罪。就這樣在熊家供奉了六代100多年,誰想到文化大革命被突如其來的造反派抄走,無影無蹤了。
一幅手跡見真情
六安熊家是遠近聞名的五世同堂的大家族,十分重視父母情,兄弟親,夫婦愛。熊一本做台灣知府,身邊只有三兒子家興,三媳婦李氏因為子女多,便留在家裡。過了幾年,李氏不幸病故,噩耗傳到台灣,熊一本父子十分悲痛,特意在官府的西偏屋裡設立靈堂,家興守靈,熊一本親自撰寫悼詞致哀。
悼詞寫在一幅黃絹子上,金光閃爍,斑爛耀眼。標題為〈子婦李氏哀辭〉,工整的楷體書法,展示非常深厚的功底。美中不足的是絹子四周全是毛邊,明顯經人撕過,沿邊的字也不知撕掉多少?文字不連貫,感情自然出不來,歷史價值與藝術價值也大大打了折扣。我連聲歎氣。熊宗徽長歎一聲說:「公社時,家很窮,小女孩沒有紅頭繩紮辮子,都用橡皮筋。她看我晾曬的黃絹子好看,便撕成一條條的紮辮子,不是我發現的早,全部被撕碎了。」
幸好《熊氏宗譜》裡收錄了〈哀辭〉的全文,彌補了實物殘缺。現抄錄於下:
婦,孺家女,嘉慶二十三年(1818),歸予三子家興。是時,予官刑曹,未及見。家人有入都者,皆言新婦賢,惟以吾兒廢學,不及其兩兄能文為歉。先母李太恭人諭之曰:「吾孫知重天倫,敦廉恥,無狠戾刻薄之行,所乏者文士取科名之術,非廢學也。」婦乃知予家之所謂學者在此不在彼,由是益懍太恭人之教,罔有缺失。道光元年(1821)春,婦隨吾兒奉母入京,至十年(1830)秋,乙太恭人大故歸里,兒女已成行矣。十四年(1834)秋,予出守台陽,婦以諸孫讀書家塾,不克隨行。家興於十五年(1835)同予兄子家望渡海來侍,迄今六載矣。音耗時通,知予子侄之在家者、率諸婦諸孫侍吾塚嫂仲兄少長凡數十人,終年雍睦,無詬誶聲,予每致書以勵之。何意今年四月十六日,婦竟以積勞成疾而雲亡耶!鳴呼!予在海外,予子日侍予側,其何以堪?爰命家興易服,於署之西偏為位以哭。予複涕泣為言以攄哀雲。其辭曰:惟爾三男二女忽焉而失慈母,予子久離於家忽焉而失賢婦,予獨何心能毋念若子若孫而中心于邑也否?
時大清道光庚子年(1840)夏四月穀旦
介臣氏和淚書
全文300多字,情真意切,哀惋動人,與韓愈〈祭十二郎文〉和袁枚〈祭妹文〉的風格一脈相承。
開棺驗證,廉吏可風
1958年,掀起一股挖墓風,許多名人墓葬都是在這時候一掃而光的。熊道台墓沒挖前,社會上便放出話來:「熊道台墓裡銀子有幾笆斗。」那時候如果我聽見這個話肯定地認為是造謠,如今我倒以為事出有因,並非空穴來風。為什麼?因為我看到熊道台寫給哥哥的一封信,他說他在台灣一年能掙洋錢兩萬塊。他當了14年的台灣知府和台灣道台,總收入不下28萬塊洋錢,用些銀子隨葬,不是小菜一碟麼!他擁有如此鉅額財產,可我為什麼還稱他為「廉吏」呢?我的依據是:
一,他誠實。他向哥哥把高薪的合法來源說的清清楚楚,沒有半點虛偽,使我瞭解到他的思想、人品、家庭氛圍以及台灣社會的一角,這封信可以作為一件信史和文獻。
二,他知足。他說30年前在私塾教書時,一年收入洋錢不過50塊,現在一年抵上過去400年;生活上由粗茶淡飯,變為雞魚肉蛋;過去穿的是布帽布鞋布衣裳,現在是綾羅綢緞鋪滿床;自己不耕不織,徒手獲得盈千累萬,還享有著清白的名聲。他心滿意足了,若再貪求,簡直就是強盜!
三,他清醒。他看到一些官宦人家,貪如狼,狠如虎,毒如蛇蠍,他們的後代多不成器,結果大發不義之財的人卻成了敗壞家聲的罪魁禍首。他給自己定位是:雖不能自詡「功在社稷,利及蒼生」,但總不能與貪如狼,狠如虎,毒如蛇蠍的人同流合汙。他撰寫一副對聯掛在官府大廳裡:
富貴、貧賤、夷狄、患難,歷多年、方寸尚能不亂;
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,存一點、大端粗可無差。
四,他思變。他對台灣與內地、官員與百姓之間的收入差距很大,很有感觸,也想加以變革,縮小距離。但是「冰凍三尺,非一日之寒」,就是「寧可餓死而恥食周粟」的伯夷,面對這種積重難返之勢也無能為力,自己又不知道台灣知府能當多久?只好知難而退,打了退堂鼓。
五,他渴望。他寄給家的錢如何用?信裡交代了三項:凡是祖先墳旁的田地,能買則買,能贖則贖,永作奉祀先人的產業;凡是最親近的家族和親戚,都要酌情分享,增進和睦;再置一點田產,作為兒孫衣食讀書的費用。他諄諄告誡兒孫不能依仗有錢而驕、奢、淫、逸,要力求上進,他是不會為兒孫寫一信、謀一職的。
六,開棺驗證。他的墳頭高大,所以叫墩子崗。石碑、石供桌、石香爐、石燭台、石拜台,成套石刻,相當氣派。挖墓人花大力氣,硬是把墩子崗削平,又向下挖個深坑,棺材剛露出蓋,他們就迫不及待地揭開棺蓋取寶。翻屍倒骨,只取出一顆紅頂子、一串木朝珠,沒有一點銀飾或銀元,赤條條而來,赤條條而去,清白得很!他們勞而無功,氣急敗壞,砸爛墳前的所有石刻,悻悻而去。當地的好心人又把棺蓋蓋上,土埋好,雖然墳頭小了很多,但他留下的真實形象、愛國情操與道德風範,比墩子崗更崇高、更偉大。